「你能多說一些浣蓉的事情嗎?」我跟建伸站在醫生旁邊,醫生一手拿著咖啡,一手拿著病歷表。

    「嗯……」咖啡冒著些許煙霧,他喝了一口後,皺了下眉頭。

    從那咖啡的深邃的黑色看來,似乎是杯濃郁的美式,也許是因為這樣才讓他皺起眉頭。

    也許是其他因素。

    「這裡不好說,我們去那邊坐吧。」他指了旁邊的椅子。

    「不好意思,打擾你上班了。」我說。

    「沒關係,只是這樣聊個十幾分其實是不會怎樣的。」他淺淺的微笑,讓我稍微得到點釋懷。

    建伸說要到車上去等我,因為他覺得這是我跟浣蓉的事情,他不方便在旁聽太多,而在他去車上前,拍了下我肩膀很簡短的說了句話。

   「沒事的,相信我。」簡短的一句話,卻給了我很大的鼓勵。

   「怎麼稱呼呢?」醫生又喝了口咖啡,嘴邊散發著熱煙。

   「我叫吳正恆,叫我正恆就好。」

   「嗯,那先叫你吳先生好了。」

   我點了頭,他又喝了口咖啡。

   「老實說,我能回答你的事情不多。」

   「沒關係,最起碼比我什麼都不知道要來的好。」我說的很心虛。

   「請問你是?」

   「他的男朋友。」

   「根據我的判斷,似乎是MS。」

   MS?

   「多發性硬化症」

  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,但從醫生的神情看來,似乎是很棘手的事情。

   醫生的表情讓我想到以前當學生,遇到不會寫的習題時,我也會眉頭緊鎖,心事重重的樣子。

   「你能多說一點嗎?」

   「嗯……這是一種罕見疾病。」

   「轟!」我感覺心臟被開了一槍。

   「以目前醫學來說,依然無法找到確切的病因和治療方法。患者可能會出現行動不便、視力受損、疼痛等症狀。」

   「意思是說,不會好了?」

   「很遺憾的,是這樣。」

   「可她之前還是好好的啊。」我情緒有點激動。

   「我們目前依然無法得知臨床的表現,例如症狀病因之類,某些人可能罹患後不久就死了,也有某些人是罹患後好幾年都沒事。」

   「……」

   「所以?」我突然回過神來。

   「所以我能回答你的也只有這些,剩下的就沒辦法了。」

    醫生起身喝完最後一口咖啡,單手把咖啡捏掉丟進垃圾桶,扣的一聲很清脆的從垃圾桶散出,而我心中則還不斷回繞剛醫生的話。

   我跟醫生點個頭道謝,走到外面時建伸靠在車上看著天空。

   「怎了?」他說。

   「我們去逛逛好嗎?」

   「去哪?」

   「你決定吧。」

   我坐在前座位置,打開車窗讓風打進來,忘了到底是幾點,只是天色逐漸變黑,而我們來到台北龍山寺附近的全家超商。

   建伸將車停好後,示意著全家想去買包菸,我則靠在車上,突然想起很多事情。

  「你覺得為什麼浣蓉會跟我分手?」

  「你沒有錯,只是遇人不淑。」 建伸說著,點了根菸抽著。

  「所以你覺得我遇錯人了?」

  「沒有,但我認為你不是遇對人。」他吐了口煙霧。

  「你知道嗎?今天剛好是九十天。」

  「什麼九十天?」

  「從我跟浣蓉正式在一起的日子。」

  「不多不少,剛好九十天。」

    晚上的龍山寺總是擠滿了人,在我面前閃過的是一對情侶,看樣子似乎是個小屁孩,正處於黏膩的恩愛階段,然後我想起了浣蓉。

 我跟建伸要了根菸抽,很難過的咳了幾下,對於不會抽菸的我來說,這是折磨。

「人啊,該選擇能力所及的,你還不到抽菸的時候。」建伸抽了一口,不急不徐的緩慢吐出。

「第一次看到這麼帥氣的煙。」我心中這麼說。

只有瞬間的那幾秒煙霧,在空氣裊裊飄散剎那,我好像看到自己所謂的「價值」。

咻的一下,也化成煙不見了。

「當我今天跟醫生說,我是浣蓉的男朋友時,我其實很心虛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我連她現在人在哪我都不知道了。」我學著建伸動作又抽了口菸,很緩慢的,這次比剛剛適應許多,也沒有咳嗽了。

「你不適合抽菸。」他說。

我將今天醫生的話跟建伸說,他眼神也露出那種很眉頭深鎖的表情。

「之後打算呢?」

「我真的不知道。」

「她家呢?」

「她搬走了。」

「那原本的家呢?」

「嗯?」

「我說的是高雄的家。」

「你知道?」

「我不知道,但我卻清楚誰知道。」

「人事室!」我跟他異口同聲說出。

「這次,就看我的了。」他拿出手機按出撥號鍵。

  「總之,你就先回去休息吧。」

   那天晚上我的手機收到一則建伸的簡訊,內容很簡短,只有一個住址,和一段話。

  「能做的就這些,這可是我用一頓晚餐換來的,你加油。」

   隔天我一樣照常上班,上班之餘也不忘搜尋那住址的確切位置。

   該週的假日我就隻身下去了。

   我的車窗玻璃夾著一張便條紙,上面寫著一排字,高雄市OOOOOOOOOOO。」

   從台北到高雄是段不短的距離,我是早上開車出發的,當我到高雄時已經超過中午了。

   建伸本來問說要不要陪我下來,但被我回絕了。

   我對高雄很陌生,加上長期待在台北的關係,要找一個地方更是難上加難,還好這世上有發明衛星導航。

   但其實這東西並沒有想像中的實用。

   就在我迷路了三次,一次轉到死巷,然後我忘了到底罵了多少幹時,我終於到了。

   我來到高雄鼓山區這邊,眼前是一間三樓的透天房子。

   就在我準備按門鈴時,我聽到旁邊有人走過來。

   「你是?」說話的是一個老婦人。

   「不好意思,我姓吳,叫正恆,請問這是林浣蓉的家嗎?」

   「吳正恆?」

   「嗯!」她的態度讓我很驚訝。

   「我等你很久了。」

   「什麼?」

   「我是浣蓉的母親。」

   「……」我混亂的腦袋瞬間連接起來。

    她打開門讓我進去,連忙招呼著我進去,但其實我沒什麼心思去關注周遭環境,因為我只想見一個人。

    那就是浣蓉。

    浣蓉的母親倒了杯水給我,我喝了一口,當我還沒整理思緒想起要說什麼時,只見她母親拿給我一個牛皮紙袋。

    她離開前說要我把這給你。

   「離開?」

   「正確來說是,她已經離開台灣到美國了。」說完不久我察覺到她母親紅了眼眶。

    我的手有點顫抖的拿著牛皮紙袋,袋子內是一封信,還有一疊照片。

    那疊照片每張後面都有她的簽名和寫幾段話以及日期。」

    我拿出一張照片,後面寫著十月十五,她簽名在左下角,還畫了一個愛心,而愛心附近則有段話。

   「第一次的我們,我想就這樣看著你,於是偷偷拍了張照片,睡覺的你讓我覺得格外有安全感。」

    那張是我跟她去東部玩時,因為太累了,我倒在她懷裡的照片。

    後來我又拿出了幾張照片,那幾張都是我跟她去過的地方,每張都有我跟她,而每張都有愛心。

    我很快的大略看完,到最後一張時卻發覺那張不是我們,而是一張天空的照片,顏色有點灰朦。

   「我想就這樣當你的天空,包容不管是雲或風的你,當我不在了,請你看著天空。還有,我愛你。」

    看到這時我眼眶突然泛紅,我將照片整理成原本的一疊放進牛皮紙袋中,拿出那封信。

    那是張白底的紙,信中用深黑色筆寫的字。

正恆:

   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,我想我已經不在你身邊了。可能是在世界的某個角落,又或者已經不存在於那個地方,但不論我人在哪,我都想跟你說,我愛你。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個字,但我還是想跟你說我對你的感覺。

    今天是我們交往一個月的日子,對別人來說這一個月也許很短,短到要說情啊愛的太過膚淺,那你呢?你會認為只認識一個月你的我就說愛你,會感到膚淺嗎?

    我相信人的感情深淺和時間長短永遠不是正比,就像你對我的意義一樣。

    台北是個很寂寞的地方,某天我曾這麼跟你說過,你問我,是因為人而寂寞,還是因為地方而寂寞。我當時回答是兩者都有,現在的我依然是這麼覺得。

    昨天我去看了報告,因為半個月前我去做了檢查,醫生跟我說是MS,我不知道那是什麼,然而人對於未知的事情都會感到害怕,所以我真的很怕,事實證明我所害怕的結果真的出現了。我沒法跟你解釋太多,因為我不知道怎解釋,唯一清楚的就是,這是一種罕見病例,台灣似乎不到一千人罹患,而我偏偏就是那一千人當中的一人。

    我很不甘心,當醫生皺眉頭時,那感覺就好像直接宣判了死刑,即使他什麼都沒說。但就是這樣的安靜才更讓我害怕。我曾想過第一時間讓你知道,但我不忍,我不忍我們的剛開始就這樣子,於是我許了個承諾,就半年時間,時間到了我就要離開,到一個沒有你的地方。對你來說很不公平,但其實這世上沒有什麼是公平的,在當初我問醫生,為什麼是我時,醫生也無法回答我。

    很不公平,真的。

   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有一天你一定會看到這封信,雖然我不知道到底是哪天,會有多久,也許是好久之後了,那時的你身邊可能也有了其他人,當你收到這信時,我人正在美國了。

    醫生說他無法推算我到底有多久能活,只知道每次發病時都會更加難過,某次我們去逛街時我的腦袋很昏沉,那時我跟你說沒事,其實那是我初期發病的徵兆。而後我有查過相關資料,知道最後罹病的人會影響記憶,語言功能和很多生活自理能力,對我來說這太殘忍了,我無法接受在自己愛的人面前顯現出不好的一面,因為我想以最好的姿態留在你心中。

   很不公平,你心裡也許會跑出這樣的話,所以我想說,請你原諒我吧。

   寫這封信花了我一個晚上的時間,不知道為什麼我寫的手總不斷發抖,所以如果覺得字體歪曲的話,請你見諒吧。

   最後要給你的是那張天空照片,那是我從醫院出來時用手機拍的,然後我還沒陪你度過生日,所以就提早當作禮物送給你吧。

    我想就這樣當你的天空,你的世界你的包容,

是雲也好是風也罷其實都無所謂,即使天空掩蓋了層灰。

但這不是應該的顏色,只是暫時的停留。

若你想起我,請看這片灰色的天空,

在某個一角總會有那愛你的我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林浣蓉     十一月十五,於房間

 

    信件看完我並沒有哭出來,只是眼淚卻不爭氣的落在信上。

    我將信件連同照片放回牛皮紙袋後,跟浣蓉的母親說了再見,緩慢的走出外面。

    那天後過了幾個月,建伸跟他女友小倩求婚,更神奇的是自從他結婚後,我就不曾看到他抽菸了。

   「菸對我來說只是個慰藉,現在的我已經不需要慰藉,當然也不需要菸了。」結婚典禮時他這麼跟我說。

    建伸結婚後依然跟我待在同家公司,至今也好幾年了,在過幾個月後,我也二十九歲,古人說的三十而立,我卻認為我就算超過三十歲,應該也無法自立吧。

   浣蓉離開後我並沒有到美國找她,因為我不知道上哪找,就連她母親都不知道了,我又怎清楚。

   她唯一留給我的只有一疊照片和一封信,至今被我鎖在一個櫃子放在角落,連同我的記憶一起。

   而後又過了好幾個月,公司來一個新同事替補浣蓉的缺。

   「這個是台大畢業的,超正的啦。」建伸這麼跟我說。

   「所以?」

   「所以你應該上了。」

   「哈。」

    我並沒有理會他的話,只是偶爾看到那個新同事時,會因為她想起浣蓉,但我很清楚她不是浣蓉,即使如此我還是會從她身上感受到浣蓉的影子。

   「她是騎機車喔。」建伸興奮的說。

   「嗯?」

   「我可以幫你把她機車,然後你在出面修理這樣。」

   「再說吧。」

    如果哪天那女同事的車真的在我面前掛了,我想我還是會幫她修理,只不過浣蓉的事情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就是了。

 

   *若你想起我,請看這片灰色的天空,在某個一角總會有那愛你的我。*

 

 

  全文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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